来源:大秦文萃
春谒乾陵 文/傅建华 1
甫入三月,冬意未央。田野仍旧黄褐斑杂,像铺了一张宣纸,等候春天柔嫩的笔尖描摹新绿。 陪朋友访谒乾陵,驱车北上。车子抬起头颅,一路爬坡。难怪高宗与武则天因山为陵,把生前的尊贵交给了一座山。梁山把陵墓举起到世人仰视的高度,举起了雄睨天下的霸气。 近处,远处,沟沟坎坎,峁峁梁梁,跌宕起伏。这些沟坎峁梁在乾陵脚下臣伏,它们一个个拱起嶙峋的脊骨,蜂拥着,匍匐着躬身觐见乾陵。
朋友来自健康,对乾陵心仪已久,望着巍峨的主峰,妩媚的乳峰,盛唐气候已从心底拱出。 阳光和煦柔软,像羽毛一样擦过树枝,栖在山崖上,巉石上。无数阳光的羽毛编织成太阳的翅膀,在山峦上,田畴上孵化春天。 时节能够复生,能够重生,而幽闭地宫的死者,任他贵为天子,任他卧银覆金,只能用一堆土石戳上封印。独一不同的,这个封印依然显赫,依然在一千三百年后还有人凭吊。 两帝一陵一世界,三山一景一美人。 其实还有水,漠水贯其西,泔河环其东。流水不息,濯洗着岁月。水流中梁山的倒影,一如从前,一如久远的洪荒时期。一丝一缕的水流,如时间的摆针,只在某个节点敲出声响。漠谷河不舍昼夜地流淌,流水叩击驮载着两个帝王的梁山,激荡起历史的回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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抬眼望去,梁山主峰拔地千尺,兀立嶙峋,如苍龙俯首;侧峰云缠雾绕,曼妙妩媚,似浴女的双乳。 或许,只需灵秀无双的梁山,才干安置美艳绝伦的武则天。 朋友与我讨论梁山成为两个帝王寿陵的偶尔与必定之际,一块浮云给乾陵投下了阴影,似乎给这座巨冢覆上了黑纱。
683年,高宗李治驾崩于洛阳,按常理应在洛阳择地埋葬。可是高宗临终前曾有过喟叹:“天地神祗若延吾一两月之命,得还长安,死亦无恨”。可能由于长安左近有他父亲的昭陵,有他祖父的献陵,他不想在异域他乡拱一座孤坟独冢。 好在这一叹,成全了乾陵。好在武则天力排众议,了却了李治“得还长安”的心愿。 或许,这就是历史。在无数个巧合中,有了出名于世的乾陵。 或许,这就是宿命。酷似美人仰卧的梁山,一定与中国历史上独一的女皇邂逅。 3 走近乾陵,也就抵近了大唐。 司马神道的一块块青石,是一页页翻开的唐书。两排气势恢宏的石雕,列队从唐书中走出。 一排青松挺拔挺拔,枝叶苍黛,伫立石雕身后。 居前的石雕是一对华表,状如石柱,庄严庄严,是皇权的意味。 华表古称“谤木”,是朝庭的意见箱。高宗和武则天执政时期,闭目塞听,政治清明。华表像两支向天而立的庞大毛笔,在天幕上书写高宗与武则天的文治武功。 华表北侧是两匹翼马,俯首敛翼,气宇轩昂。
在帝陵石雕中,乾陵翼马首开先河,这会不会和武则天驯狮子骢有关?武则天当时芳龄十四,一番弘论语惊四座,名留青史。但这也把武氏的霸气和凶悍原形毕露,让自己受了12年的冷落。帘疏月淡,衾寒枕冷的岁月,她只能敛翼待飞。 曹操是“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。”武则天可谓是女帝归土,豪情未泯。这两匹神骏,蓄势待发,大有驰骋万里,飞翔九霄之势。“鸷鸟将击,卑飞敛翼;猛兽将博,弭耳俯伏。”雄踞乾陵的翼马,不正是武则天终身豪气干云的写照。 与翼马相邻的是一对浮雕鸵鸟。据《唐书》记载,高宗永徽元年吐火罗(今阿富汗)曾向唐朝赠送鸵鸟。
具有讽刺意味的是,这个举国罕有的西域贡品,雕之于石,佐证其国力强盛,万国来朝。一千多年以后,却被当地农民做了水井的辘轳桩,在鸵鸟身上凿孔,插入辘轳轴杆,做汲水之用。十九世纪五十年代,专家修复乾陵石雕,发现少了记载中的鸵鸟,才在农户家中找到。 石雕上水泥修复的斑痕,是一个伤疤,隐约着岁月之痛。 往上走,石人石马和翁仲侍立两侧。石人已残缺不全,石马威武健硕。翁仲着文官衣冠,仗剑伫立,尽显唐代崇文尚武之风。固然它们历经千年,威风依旧。
皇帝走的路叫“御道”,通往已故皇帝墓室的路叫“神道”。 开阔的神道,像一条长长的时光邃道。松柏浓密的枝叶筛下一缕缕光影,在石雕上移动,旋转。似乎幻灯片似的,把一尊尊石雕从旷远推移出来。 游人由此而上,脚下腾起唐朝的尘烟。散步历史,石人牵的马忽然脱疆,驰骋大漠,蹄染残阳;翁仲手持的剑倾刻出鞘,呼啸星云,锋刃饮血。 是谁,创下了这大唐霸业? 神道所指的,是神。这征战的马,仗剑的武士,不也是神吗?
4 快到坡顶,青砖高垒的朱雀门遗址赫然入目。这里已封存的夯土,如沉睡的大唐,每一粒尘埃都缱绻着昔日的辉煌。 其下是两块巨碑,西侧是高宗皇帝的述圣纪碑。碑文由武则天撰文,中宗李显书写。三个皇帝成就的这一通石碑,举世鲜有。 而游客洀桓最多的,是东侧的无字碑。 无字碑为什么无字?这是考古专家和历史学家讨论的问题,没有必要枉加推测。 或许,没有被历史的墨迹玷污,没有被文字的刀刃割裂,石头本真的皮囊才是孵化历史最真实的胎衣。
你看,高宗《述圣纪碑》,由七部分组成,意味着日、月、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,寓意高宗的功劳像七曜一样永存世间。碑文洋洋洒洒五千字,且饰以金粉。今天,岂但金粉零落殆尽,就连镌入石碑的文字,也没有了横竖撇捺,空留青石几块。 反观无字碑,碑顶八条螭龙,鳞甲鲜明,参差缠绕。碑身当时无字,后世却不时有人题刻其上。就连曾经绝迹的女贞文字、契丹文字也赫然石碑。巍巍无字碑,历经唐、宋、金、元、明、清多个朝代,镌刻了许多文字,构成了评价武则天的‘碑文’。在书法上真、草、隶、篆、行五体皆备。无字碑,可谓一部多朝代撰写的石质巨书。 岁月是无情的裁判。有字的变成无字,无字的变得有字。时光的手指,才是捻动历史的圣手。这一座无字碑,是一个站立的,昭示游人的哲学化石。
公元705年,八十二岁的武则天放手人寰,她留给世人的,仅仅是一座空碑吗? 不!日月经天,朗照在空空的石碑上,不正是一个“曌”字? 一座空碑,能承载多少次日月?又能勾划出多少江山?这座碑,把一代女皇的胸襟展示得淋漓尽致。 5 再往上,东西两侧分列着六十一宾王石像。 碧树掩映下的乾陵,是一个石头的王国,正在举行万国来朝的礼仪。 唐朝开通大度,国力强盛,吸收了四野八荒朝贺的眼光。据《唐六典》记载,向唐帝国朝贡的累计多达三百余国,以至远在今俄罗斯东北堪察加半岛的流鬼国也遣使入朝。 六十一尊石像,已石断身残,头颅不在。但它们不舍晨昏,不辞风雨,在乾陵侍立了一千三百余年。雕像大小与真人相仿,宽带束腰,双手前拱。每个石人后背皆刻有国籍、官职和姓名。因日蚀风琢,字已含糊难辨。
我和朋友坐在石像旁的石凳上,西边,沟壑纵横,隆起的山峁像岛屿般在空濛的云雾间悬浮。深壑土涧波浪一样,一簇簇从天边奔湧而至。岁月如刀,黄土高原被水流切割得支离破碎。 眼前的石像,头颅也被切割了,但这个异帮方阵,依然用残缺的躯体,诉说着过往。 曾经的大唐,是世界文化的中心。西域人、突厥人、波斯人、罗马人、新罗人……在那个风烟浸濡的年代,就在乾陵脚下这一方广袤的天宇下跋涉,伫足。乾陵是丝绸之路的一个地标,一截历史的印痕明晰地从这里延伸。 乾陵的一砖一瓦,一像一石,是一个时期的捐赠,是岁月的枝蔓上怒放的花朵。
6 登上台阶,两只巨型石狮雄踞于前,遥望秦岭。 石狮一雄一雌,对着不远处的阡陌红尘,春观芳乱,秋看落黄,望断了多少个傍晚? 这一对石狮,是历史遗落的一双羽翼,驮载着乾陵,飞翔着大唐的英姿。 往上去,坡陡林密,游人往来不绝。我们把眼光投上去,与一座王朝栖憇的山峦对望。 归途中,朋友在石雕上剥下了一块青苔。我没有讯问他采撷青苔的企图,但我知道,从发月深处盈出的纤绿,比任何丰茂的大树愈加苍翠! 【文中插图为李瑞辉摄影】 扫码关注我们 编辑:王建飞 审核:王少仑 签发:杨超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