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西门庆夸赞了韩金钏的侄女消愁儿一句，谈笑间，伙计又端上来几个菜：猪蹄子，羊蹄子，炒韭黄，臊子韭，肚肺煲，烩猪血之类。 不多时，吴银儿到。 这个李瓶儿的干女儿，今日打扮：头戴白绉纱鬏髻、珠子箍儿、翠云钿儿，周围撇一溜小簪儿；上穿白绫对衿袄儿，妆花眉子，下着纱绿潞绸裙，羊皮金滚边，脚套墨青素缎鞋。 干娘死了，干爹已经到家门口，吴银儿还得戴孝做做样子。 吴银儿笑嘻嘻进门，给西门庆磕了头，后又与温秀才等各位，弯腰道万福。 应伯爵不服气道：真是的，你来就惹我生气，俺们是后娘养的？你只认得你爹，与他磕头，望着俺每们一拜。原来你这丽春院小娘们儿这等欺客！我如果在衙门，定不会饶你。 郑爱月叫：应花子，好没羞的孩儿，你哪里是个大丈夫？本事不怎么的，却一味挑三拣四。 黄四忙安座，让银姐就在西门庆桌边坐下。 西门庆见吴银儿戴着白鬏髻，问：你戴谁人的孝？ 吴银儿：爹故意问了不是？自然与娘戴孝了啊。 西门庆一听给李瓶儿戴孝，不觉满心欢喜，与他侧席而坐。 同行上门，郑爱月下来递酒。 吴银儿走下席，说道：我还没见郑妈哩。 于是，走到鸨子房内见了礼，出来。 鸨子喊：月姐，让银姐坐。只怕冷，叫丫头烧个火盆来，给银姐烤烤手。 郑爱月应诺一声。 随即，有小厮添热菜上来。行过一巡，吴银儿在旁只吃了半个点心，喝了两口汤，便放下筷子，和西门庆攀话道：娘前日断七念经来？ 西门庆：嗯呢，五七多谢你们送茶过去。 吴银儿：那日俺们送了些粗茶，倒教爹把人情回了，又多谢重礼，叫妈惶恐的实在不好意思。昨儿娘断七，我问了月姐和桂姐，也打算送茶的，可又不晓得宅内念不念经。 西门庆：断七那天，胡乱请了几位女僧，在家拜了拜，念了《血盆经》，亲眷一个都没请，怕你们烦神。 吴银儿又问：家中大娘众娘们可都好？ 西门庆：都好。 吴银儿：爹自从没了娘，到房里孤孤单单的，心中会想念么？ 西门庆：想是不消说，前儿在书房中，白日梦见他，哭得我要不得的。 吴银儿：哎，热乎乎的一个人，说没就没了，怎的会不想哩！ 应伯爵在旁不耐烦了，嚷嚷：你们只顾着说悄悄话，把俺们晾着。 应伯爵又转向郑爱月郑爱香，道：你俩不说来递盅酒，也唱个曲儿给俺们听听撒。不然，俺们起身回去罢了！ 李三、黄四赶紧撺掇她姐儿两个上来递酒。 酒递完，抱起乐器，吴银儿也上来，三个歌妓齐坐席旁，启朱唇，露皓齿，词出佳人口，合唱了一套《中吕·粉蝶儿》中的三弄梅花，歌声清脆洪亮，犹有裂石流云之响。 唱毕，西门庆对应伯爵道：你数落她姐儿三个，而今，她们唱过了，你也下来斟她们一杯。 应伯爵：不打紧，斟就斟，斟过也死不了人。等我打发她们：仰靠着，直舒着，侧卧着，金鸡独立，随我受用；又一件，野马踩场，野狐抽丝，猿猴献果，黄狗溺尿，仙人指路，靠背将军柱，夜对木伴哥，随他们挑。 应伯爵这说的，确实不像话，看看郑爱月怎么收拾他。 郑爱香：我真不好骂出来，你就胡扯吧，混账花子，瞎说八道什么哩。 应伯爵倒了三盅酒摆那，道：我的儿，你们在我手里吃两盅，不吃，就往你们身上泼。 郑爱香：我今儿忌酒。 郑爱月：你跪着月姨我，叫我打个嘴巴，我才吃。 应伯爵：银姐，你怎的说？ 吴银儿：二爹，我今日心里不自在，就吃半盏儿罢。 郑爱月儿：花子，你不跪，我一百年也不吃。 黄四：二爷，你不跪，显得无趣，也罢，跪着不打，怎样？ 郑爱月：跪了也不打多，只让我打两个嘴巴子。 应伯爵：温老先儿，你看着，怪小淫妇儿只顾赶尽杀绝。 没想到，这应伯爵奈何不过，果真直撅下屁股，跪在地上。 只见，郑爱月轻揎彩袖，款露春纤，骂道：贼花子，可敢再无礼伤犯你月姨了？──高声儿答应。你不答应，我也不吃。 应伯爵没办法，到这个份上，只得大声应道：以后再不敢冒犯月姨了。 跟着，这郑爱月连打了应伯爵两个嘴巴，方才吃那杯酒。 应伯爵爬起来，道：好你个没仁义的小淫妇儿，你也留一口我吃撒，把一盅都吃得干干净净儿的。 郑爱月：你跪下，等我赏你一盅吃。于是满满斟上一杯，笑着往应伯爵嘴里里一灌。 应伯爵：怪小淫妇儿，灌到我身上去了。老实说，我这身衣服刚做的，今天头一天穿，你就给我弄脏，我不管，反正我问你汉子要。 应伯爵嘴里的汉子，指西门庆。 大家笑闹了一阵，然后各自归席位坐定。 我们说，一个五十岁的大男人，被一个十几岁的妓女狠狠教训了一顿：不但打脸，还要跪着打；打了跪了，还要大声回应，以后不能再惹月姨不高兴；回应后，又挨月姨灌了一杯，灌的衣服上都是。 喜欢插科打诨的应伯爵，今天不但遇到了对手，还着实在众人面前，人格被羞辱践踏，尊严卑微到尘埃，其可怜又可悲的遭遇，给我们展现了他生活在夹缝中苟延残喘的不易。当然，选择这样的活法，不都是他自找的么？他瞧不起妓女，可又经不住诱惑；他嫉妒西门庆有权有势，可自己又好吃懒做，宁可做个跟屁的虫子吸血的跳蚤，也不愿意去努力奋斗！ 郑爱月作为西门庆的新宠，肆无忌惮地不把应伯爵放在眼里，无非想报那一吃之仇。前面我们说到，雪天中，郑爱月派其弟弟郑春，将自己亲手做的泡螺和一口口磕的瓜子仁，送给西门庆，即是暗示：死了一个李瓶儿，来了一个郑爱月。这本来是情人之间的私密约会信物，被应伯爵这个底层的附庸帮闲抢吃，岂不是可恨！ 偏偏应伯爵把自己又太当回事，在阿谀奉承西门庆的同时，常常用过火的玩笑来抬高自己在西门庆心中的位置，这种精神胜利法，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罢了。 其实，骨子里，他在西门庆心中，只如郑奉郑春这样唱戏的而已。 戏如人生，人生不过戏，有多少人至今还领悟不出其中的深意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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