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燕迪丨听莫扎特三境

莫扎特《Bb大调弦乐四重奏》K.458 狩猎

听莫扎特三境

心理学家曾在从乐人范围中中止调查统计，排列最杰出的音乐家名单。从艺术角度说，这种统计学意义上的“座次排定”其实很荒唐。它既不能考证艺术的习尚走势，更不能作为艺术价值的确定准绳。但是，这份调查表透显露一个让笔者感兴味的数据现象：在长达几十年的调查统计中，从乐人心目中最巨大的音乐家的排列次序简直没有发作变更，前三名总是巴赫、贝多芬和莫扎特。巴赫占领冠军的频率之高极端醒目，贝多芬稳定地名列亚军，而莫扎特作为老三的位置只是偶尔遭到瓦格纳或布拉姆斯的要挟。

当然不用认真看待这种艺术统计上的先后排名。从美学准绳说，作曲家所追求的艺术旨趣和取得的音乐成就，彼此之间没有可比性，排名上下的科学性和内在意义自然也 就无从谈起。但扪心自问，固然有些保存，似乎还是基本同意这个排名的精确性。这份调查将范围限制在音乐家当中，究竟“行家里手”的观念还是有可信度。巴赫在音乐中企及的高度可谓“神界”，无人望其项背。但就笔者个人的兴味而言，假如追问贝多芬和莫扎特孰高孰低，说诚实话，我会拿不定主见。

在普通人看来，莫扎特与贝多芬相比，不只多少显得稚嫩，而且以至有些简单。形容莫扎特音乐的辞藻，多半是“典雅、美丽、明朗、高兴、流利、动听……”之类。也难怪，熟习了贝多芬的深沉、厚重、悲怆、浓烈即所谓的“英雄性”之后，莫扎特的确有点“单薄”，文雅有余，但“冲击力”缺乏。关于“现代人”而言，贝多芬的抗争气质和客观肉体自然具有更强的感化力，莫扎特的工丽笔法与精巧编织令人联想起的似乎更多是“前现代”的贵族宫廷社会：喷香水的假发套，带镶边的银丝袜，行鞠躬礼，跳小步舞曲。

果真如此吗？曾有一位音乐行家英勇地坦陈自己误解莫扎特音乐的阅历：孩童时期，仅仅感到莫扎特音乐动听悦耳；到青春时期，开端听出莫扎特漂亮而典雅，但并不怎样深化；直至成年，刚才醒悟莫扎特的音乐不只仅是文雅瑰丽，而且其中贯串深化而无动于衷的内涵 （见戴里克·柯克《音乐言语》中译本第32页）。柯克其人是英国著名乐评家，尤以出色续完马勒第十交响曲残篇出名。作为一个深谙音乐理路的“圈内人”，他这番有关倾听莫扎特三层境地的坦白的确颇耐人寻味。一个行家权且如此，普通人“小看”莫扎特，恐怕在所难免。

应该招认，莫扎特遭到误解，其中存在某种必定。其作风最突出的一个特性，就是他的音乐自始至终坚持着一种不相上下的流利性和自如感.这显然源自他天生对音乐有如神助的亲和性。众所周知，他是古往今来最不可思议的神童。关于他在演奏上的无师自通，以及他6岁作曲、9岁谱交响乐、12岁写歌剧等等惊人的传奇，常人常常津津乐道。但从艺术角度（而不是杂技角度）看，莫扎特最令人赞扬之处，不是他的实践操作技艺，而是他的综合心智才干。音乐俨然是他的自然母语 ，他随心所欲地兼容并蓄，各路流派、各家风范，全都不在话下，照单全收。但巧妙的是，固然作风元素繁杂，但在莫扎特的笔下，思绪淤积（如早期的海顿）或生硬蠢笨（如灵感失效时的贝多芬）的状况却从未发作。这种随意自如、信手拈来的特性是构成莫 扎特音乐“动听悦耳”的关键。例如很多琴童都弹过的F大调钢琴奏鸣曲（K.332）末乐章。闹剧的收场、街头的小调、小丑的调侃、响亮的号角、灵巧的走句，以及突如其来的阴霾沉思，这些似乎互不相干的杂乱图景，经莫扎特妙手调理，居然像瓜熟蒂落般自然流利，着实让人匪夷所思。

但是，“动听悦耳”仅是莫扎特艺术的诱人名义，绝非内核。很多人就此误以为莫扎特创作时历来不假思索，无需理性辅佐，因而也就谈不上高远和深邃。如瓦格纳就以蔑视的口吻说莫扎特一辈子不脱稚气，与艺术的巨大任务无缘。殊不知这样认识莫扎特，恰恰疏忽了莫扎特艺术中那种貌似浑然天成、其实内藏“机关”的奇妙。所谓“有艺不露，乃为真艺”。

查看莫扎特的乐谱，随处可发现他熟谙各种复杂技术、创作阅历老到的证据。好比第41交响曲“朱庇特”中令人耳目不暇的对位展示，或是著名的C大调弦乐四重奏（K.465）中令人赞扬的不协和效果处置。只是这些高超手法和复杂效果在莫扎特手中，总是呈现出“举重若轻”般的洁净和简约，于是就有人误以为那只是信笔所致，没什么了不起。领教一下F大调钢琴协奏曲（K.459）末乐章所展示出的智力凯旋（地道喜歌剧的嬉闹与严肃赋格式复调的巧妙分离），莫扎特仅仅是“动听悦耳”的传言就会不攻自破。

品味出莫扎特的音乐在悦耳背地，还有深沉的功力与熟练的技艺，听莫扎特也就提升了一个境地。但正如柯克所言，了解莫扎特，更高的境地是领悟到其音乐中包含隽永深邃的人性内容。而步入这一佳境，上乘路途非他的歌剧莫属。也正是在歌剧范畴中，莫扎特显现了远比贝多芬更为宽广和全面的容纳性。莫扎特享有古往今来最巨大的音乐戏剧家的佳誉，其缘由在于，他岂但能以“入乎其中”的同情心态体察人世的酸甜苦辣，而且还能以“出乎其外”的超越眼光透视世态炎凉的内在质量。因而，莫扎特歌剧人物的音乐外型，除了“栩栩如生”的生动感之外，更重要的是具有令人回味的多维性。例如《费加罗的婚礼》中伯爵夫人，固然背负念念不忘的悲痛，却能在关键时辰给世界带来和解与希望。又如《女人心》，深化质疑人类感情的牢靠性，但在嘲弄时又带有一 丝奇妙的温情。

剖析到最后，以至能够以为，莫扎特音乐的内在性质其实比贝多芬愈加“现代”。由于莫扎特对人性的态度愈加暗昧、愈加多变，也愈加复杂。莫扎特的音乐历来不像贝多芬那样“势不可挡”，在其骨子里很多时分充溢了无法和阴影。但另一方面，莫扎特即便是在对生活产生狐疑的时分，也历来不会堕入失望或走向暴怒。由于说到底，莫扎特究竟是启蒙运动的儿子。他的某些肉体特质与“现代人”有缘，但“现代人”再也不可能具有莫扎特般的宽容、睿智、超脱和达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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